【岩之物语】(4)
2022年8月30日
夏去,冬来。
转眼已然是庆长十六年,距离本能寺的那场大火,竟已过去了快三十年。
「……『安土夫人』,您的药汤熬好了。」
跪坐在观世音像前的年迈的妇人缓缓睁开眼,对着侍女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好的,辛苦你了。」
「那您现在要用膳么?」
侍女担心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
最近一段时间里,她的胃口似乎越来越差了,尤其是关原之战后,三法师殿下被追放至纪伊的高野山以后。
关原,美浓的关原。
「安土殿」
老夫人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或许美浓,将会是天下之祸源」;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有赌气的成分包含其中,而如今她也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真的会应验。
——当年威震八方的美浓国守护代、斋藤山城守道三入道,似乎早已被人遗忘;而曾经立于岐阜城天守阁上睥睨天下的织田木瓜纹旗帜,却也已经被换成了德川家的三叶葵。
「三法师,哈哈,这不是『大傻瓜』儿时的乳名么……仪表堂堂、身材魁梧,你长得很像先代御屋形大人呢!」
在临去高野山前,三法师还被允许前往京都拜会了一次自己这位几乎没见过的祖母。
「谢祖母夸奖!孙儿的乳名,也确实承自祖父……但是孙儿不孝!孙儿没有祖父的才能,才让织田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才使得该死的家康那老家伙……」
「无礼者!」
「一介『牢人』胆敢出言不逊!」
三法师此言一出,身后负责看押的奉行众们立刻用长枪枪尖指着他的背后并且叫嚷道。
「尔等才是无礼罢!在老夫人面前你等杂鱼,也敢如此喧哗?试问你家内府大人何如?」
三法师尽管已然是阶下囚,但是面对这帮小角色,气度还是有的。
——而且他的言辞掷地有声,在「安土殿」
老夫人当年风华正茂的时候,现在睥睨全日本的从二位内大臣德川家康,还是那个被老夫人跟自己的祖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是那个被「甲信之虎」
武田信玄公入道追得到处跑还窜稀一裤子的「松平竹千代」
呢。
而即便在今天,倘若家康亲自来见「安土殿」,想必也不敢造次。
奉行们听了三法师的话,也都无奈地低下了头,跟「安土殿」
请罪。
「罢了、罢了。」
「安土殿」
却慈祥地笑了笑——如今其实七十有六高龄的她,早已没了年轻时候的犀利。
她又对长孙三法师宽慰道:「舍了吧、舍了吧。先代御屋形大人不是总喜欢唱那首曲子么:『下天之内者,岂有长不灭』……秀信啊,祖母懂你的心思,但是世事无常。
三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祖母我的心中,也长久不得平复;到今天,民间好些人还传说,我跟先代御屋形大人一起死于那场暴乱,其实我何曾不想?但是,我究竟也是活到了今天……尔今再也不是家督了,余生你就在高野山,为了自己而活罢。」
可说到这,「安土殿」
自己却又忍不住陷入了深思。
(对了……如果换作是她的话……她一定会选择跟「大傻瓜」
同去的吧?)三法师含泪跪安,便被奉行众带着离开了……「安土殿」
呆呆地望着眼前观世音像旁的红烛,半晌没说话。
「夫人,」
侍女又问了一句,「您现在要用膳么?」
「哦哦……」
「安土殿」
这才回过神来,慈祥地笑着点了点头,接着追问了一句,「膳房做了什么吃的呢?」
「哦,回您的话:三法师秀信大人被追放前来看您的时候,特地带了些名古屋城产的味噌,味道好闻的很,有松香的味道;而前些日子,御本所信雄大人托人从大坂给您带来了些上好的活青鱼,所以咱们今天吃味噌煮青鱼。」
「味噌煮青鱼……么?」
「安土殿」
又陷入了回忆当中:她到现在还能记得,自己第一次吃到这道菜肴的时候的情形;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阿艳的时候,当时的她只有十七岁,而那个阿艳,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那天,阿艳刚刚从青山家回到了那古野城。
当风雨吹送着落叶降临到庭院里、落叶又被皑皑白雪复盖后,阿艳似乎才发现,那古野城里面,看似一切都没变化,又却似乎是什么都变了。
「噫,那个……这位小姐,麻烦您让下。」
首先,便是城中自己没见过面的下人似乎变得多了起来。
而且这些姑娘们全都操着一股奇怪的口音,但她们一个个长得身材高大得像男子一样,至少跟尾张的男子们比起来便是这样,但又不那么壮硕,确实各个婀娜多姿,她们的皮肤似乎比尾张的女子也都要更加白皙细腻,而且很明显,美浓的水土真是养人,使得她们天生一副没受过欺负、没挨过饿的样子——而在尾张,哪怕尊贵如阿艳自己,也在三四岁的时候因为木曾川曾经的决堤造成的颗粒未收,而有差不多一年半载没吃到过谷物。
「这位小姐,麻烦您挪挪地方成吗?」(而且,明明是都是些侍女,却居然一副高傲的样子……)「那个……你在说我吗?」
阿艳又是有些发愣,又是感觉到冒犯而略有怒气,因此便这样回问道。
「不然嘞?您在这一个人干嘛呢?等下新女婿……哦,不,少主殿下就在这里要宴请他的姑母……好像叫……阿艳……对,阿艳大人,我们可是要在这里做些清洁跟布置准备的,可您就坐在这里,要我们怎么干活啊?而且等下就在您坐的这个位置上,还要摆上茶炉和汤釜的,您就在这里这么坐着,您让我们怎么摆东西?」(不仅高傲,还有点没礼貌。)阿艳是何等聪明的人呢,从刚刚这个侍女的话语里,阿艳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你们各位,都是从美浓来的吧?」
这句话问出去的同时,阿艳心里却莫名地觉得不舒服。
「是又怎么样?」
对方很高傲地反问道。
阿艳默默咽了口气,缓了缓神又说道:「我就是阿艳。」
众侍女一愣,面面相觑,随即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织田家的人都这么有趣的么?前有个没有正经、爱说些没头脑的话、祝言之后洞房花烛夜又跑去水边瞎胡闹的少主,这又来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哈哈哈……「可不是?你才多大个孩子啊,你就敢装少主的姑母?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你家的父母怎么也不管管你?」
「依我看啊,尾张的男子傻,女孩也傻!尾州根本就是『傻瓜之国』嘛!」
「哈哈哈……」
正在侍女们大笑着的时候,庭院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跑步的声音,硕大的脚掌踩在地板上,听起来像极了征战时敲响的太鼓一般,吴服大袖跑动时甩起来发出的呼呼声,也彷佛是飓风一般震耳欲聋。
而那些侍女们听到这阵脚步声后,马上心领神会,相互看了一眼后交换了个狡猾的笑吞,又全都胆怯地齐齐伏身跪地。
「阿艳!」
且听见三郎雄浑的嗓音从外面传来,接着大喇喇地把对着庭院落地格扇的障子板一拽,大踏步地直接从格扇那里走了进来。
再次见到阿艳的三郎,满脸欣喜地看着她。
他为了见到阿艳,一听见泽彦师父跟自己汇报阿艳已然被接回到了那古野城里,他连鞋子都没穿,立刻站起身抛下了在自己居室跟自己商量和准备穿着便服一路从自己的居室踩着薄雪跑到了大广间。
但他却也不觉得冷,除了从小就总愿意在深秋隆冬穿得比别的孩子少再出门撒欢、哪怕得了风寒也是给自己狂灌几碗热水又捂着被子捂一身汗后再出去胡闹,有时候还会拿着石头或者锤子凿开冰面去冬泳,进而习惯了寒凉;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当他听到了阿艳总算从青山家被接了回来之后,心中突然产生了一团特别的热烈的火,让他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根本不会觉得冷。
「阿艳!」
三郎看着阿艳,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能又唤了一边阿艳的名字。
他其实从小就丢三落四的,甚至有时候走在街上,手里拿着的东西也经常会因为分神看热闹而就手丢掉,哪怕是有过路的人给他提醒,他都不知道要拾起来。
在三郎的心里,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件被人抛弃后丢在胜幡城或者那古野城里的废弃,父亲把自己当成是一只待长出獠牙利爪的驯兽,而至于母亲,则只把自己当成一条杂鱼一样,睬也不睬。
因此,三郎对于「离别」
这种事情其实早就麻木了,继而在大半年前的那个晚上,泷川一益被平手政秀拿着父亲信秀的手令突然调走,三郎自己也被林通胜强拽硬拉着披上战甲、以「驻守」
为名进行着实质上的「谨慎」
处罚的禁足,三郎痛苦也只是痛苦了两夜。
到了阿艳出嫁的那一天后,三郎却居然还是没办法从城里跑出来,哪怕岩仓城的那些人早就被信秀拖着病体打得落花流水,于是三郎便开始在城池里纵酒狂欢,用无尽的酒精跟无度的双陆博色、还有站在天守阁上随意地朝着天上乱射乱击来麻痹自己。
他确实没想到,阿艳自己这辈子第一次找回来的属于自己的最重要的东西。
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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