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之物语】(3)
2022年3月29日
天文十八年,按照南蛮人的“儒略历”纪年是1549年,这一年对于平手政秀来说,是他一生当中为数不多忙碌到要命的时候。
明面上最为棘手的,是已经投靠今川家多年的三河豪族联盟的首领松平广忠被人暗杀。
从政秀这边接到的所有情报综合起来分析,政秀觉得松平广忠更有可能是死于同家臣外出时,突然遇到了三河境内的土匪刁民组成的“土一揆”的劫杀之中。连年的征战、持续的水灾接替着干旱、外加官治权威的缺乏,让三河的土匪们胆子奇大、作战方式勇猛不说,土匪们之间也特别的团结,平手政秀几次为了跟松平、今川方面缔约,或者调略豪族归附而出访三河的时候,就没少领教过当地土匪的可怖。饥贫与贪婪,让他们比山林里的野兽跟传说中的鬼煞都更加凶猛,借用明国商人嘴上总提及的一句俗话,他们这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而那一日遭遇到这帮动辄一出击砸窑抢盘就是二三十人的“土一揆”的松平广忠,身边同行的随侍,却还不足五人。
但与此同时,包括三河松平的遗族跟国人众、也包括制霸骏河远江的今川义元及其家臣,都认为松平广忠遇袭身死,是织田信秀搞的鬼。尤其是在松平广忠被杀之后,其家中速来与广忠颇有嫌隙的岩松八弥还跑到尾张来,投靠了在暗地里一直有书信来往的弹正忠家家老,佐久间大学允盛重,如此一来,就算是平手政秀这位次席家老都有点怀疑,松平广忠的死是不是到底跟本家有关了。
“说什么呢,中务殿下?我怎么可能去指示八弥杀了广忠?”佐久间盛重也像是被泼了一身屎尿一般地无奈,“我再傻也不会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让人杀了广忠,对于本家一点好处都没有吧——广忠他儿子在三郎信长大人那儿,信广公子又在三河被太原雪斋关着,咱们在评议中不是还商量着拿那个松平竹千代去换信广公子回来嘛!这个时候,如果是我指使让人杀了广忠,能对我们尾张有什么好处?”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大学,”平手政秀叹了口气,“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八弥接过来?这不是给今川家落下口实吗!”
“又不是我要接过来的!是八弥自己来的啊!他在三河那边也有人认为是他弑主,他再在那里待下去,一家老小都会被杀!他来带着全家来投奔我,求我收留,我总不能打发他回去,让他再带着全家回三河送死吧?我也很头疼啊,中务殿下!”佐久间大学向来重情重义,看样子他肚子里的苦水,也不比平手政秀少多少。
(没办法了啊……)
平手政秀思前想后,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写了两份悼词,其中一份送到了仍在三河驻扎的太原崇孚雪斋那里,还附上了从明国购置的建州玉器一对、镶嵌锡兰宝石的肋差一把、以及四贯铜钱,并都缠上染白的麻绳作为广忠的丧事悼礼,那份悼词上还写明,尾张愿与骏远三地区永久交善休戚——目前来看,这么做反而是最安全的:并且,今川上洛的意图已然十分明显,而尾张下四郡很早就被幕府划分给了今川,所以无论怎么说,只要是今川真心想打织田,根本都不需要什么口实。
另一份悼词,则送到了那古野城的大手丸西北角的屋敷里去,递到了那个虚岁才七岁的孩子松平竹千代的手里。大手丸西北角,正是松平竹千代在那古野的居所。
“哟吼,平手爷也来了啊!”
“见过平手爷。”
“啊呀,”平手政秀见状,先站直立定,又弯腰躬身道,“没想到信长公子跟艳姬大人也在呢!”
平手政秀带着自家近侍前去的时候,三郎跟阿艳也都在。自从阿艳搬到胜幡城之后,她跟三郎相处甚是融洽,也的确比先前跟着慧禅尼、土田御前等人生活的时候,脸上多了不少笑容。她跟着三郎一样,也管平手政秀唤作“平手爷”。
尔后没多少些日子,被掳来的竹千代,先被送到了那古野城生活了几天,然后也被送到了三郎那里,让他去给三郎做陪童——名义上是让他去给三郎作伴,实际上,信秀的意思是让三郎和平手政秀、林通胜等人把竹千代软禁到三郎身边、并让他们看着这个孩子。在所有人的眼中,无论是喜爱还是厌恶,三郎倒是打从出生开始一直就是个孩子王,他只要是愿意,无论是跟什么样性格的孩子,都能玩到一起去,而尽管信秀的意思是让三郎把竹千代找地方软禁,三郎他自己也不是个能在一个地方待时间长的主儿,从竹千代被三郎安排去胜幡城的那一天起,他便像带着前田犬千代、佐佐孙一郎这帮自己的小弟跟班儿们一样,带着竹千代到处闲逛、到处吃喝,包括去热田神宫门口观看那些白拍子唱歌跳舞、艺人演滑稽戏或是耍猴——但他也确实怕竹千代跑了或者遇到什么其他事情,于是每次出门的时候,还会带上新来自己身边、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丹羽长秀一起,在一旁专门看着竹千代。
阿艳对待竹千代也特别的好,三郎或者信秀那边送给自己的东西,她也都会分出来一些送给竹千代,在竹千代的心里,阿艳就像个大姐姐似的,甚至真是要比自己的亲姐姐对自己还好——当然,从称谓辈分上竹千代必须管阿艳叫一句“艳姬夫人殿下”;因此,没过几个月,那孩子见到了尾张弹正忠家里的人,也就不再像最开始来的时候仿佛一只被遗弃在暴雨
中的小奶猫那样,浑身上下都透着恐惧。之后末森城完工,信秀让信胜跟土田御前与自己一起搬去末森,而又把那古野让给三郎信长之后,竹千代也跟着三郎与阿艳又搬了回来。
但他待人接物时,依旧透着一股无比的拘谨。无论是平手政秀也好,还是那个老奸巨猾的林通胜也好,都觉得在这个孩子身上,拥有着一种跟成年人相比都要更高超更深邃的城府。
“你看见没有,中务殿下,这孩子无论是下将棋也好、下围棋也好,都挺厉害的。吉法师那小子不长心就算了,你我对这孩子,可不能掉以轻心!”
林通胜总是这样对平手政秀说道。
“哈哈,那又怎么样了?只是下棋而已啊。”
“不对,不是这样的——信胜公子也总把这孩子找去下棋,但不管是将棋还是围棋,这么长时间以来,信胜公子哪次都没赢过这个孩子;而吉法师呢?大多数情况下,的确是吉法师胜过了竹千代这孩子,而剩下的时候,却也全都是这孩子自己主动认输——我查过这孩子的棋路,从棋路上看也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可你别忘了:吉法师小时候哪次跟信胜公子下棋,是赢过的?”
“呵呵,想多了吧,新五郎?”
“那就随你吧,中务殿下,但你也别怪我没提醒过。”
平手政秀嘴上那么说,心里却不由得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合计着。
此刻,胖乎乎的竹千代,正端坐在桌案前跟着三郎下着将棋,他在见到平手政秀之后,规规矩矩地侧过身子,把手垫在地上后,对准手背叩头、伏地,然后操着还带着三河口音的敬语跟平手政秀打了招呼:“见过中务大老爷。”然后依旧是规规矩矩地抬脚侧身,又坐好后继续跟三郎下着棋。
“平手爷,今天您来找竹千代来,是有什么事么?有事儿您就说吧,也不耽误下棋。”三郎使着食指与中指举着一枚棋子,并且大喇喇拿着棋子在鬓角搔着痒痒,说完了话,才把棋子摆到了自己要落子的地方。
“是。”平手政秀清了清嗓子,然后对竹千代说道,“竹千代,我来这是要郑重且悲痛地通知你,你的父亲广忠大人,在最近遇害被杀了。请节哀!”
紧接着,平手政秀讲述了根据他自己所掌握的情报对于广忠之死而推论出来的故事,而且很刻意地把任何能跟尾张方面或者织田弹正忠家挂靠上的牵连全都摘去了。
但是竹千代却是全程睁着大眼睛看着平手政秀,面无表情地听完关于自己父亲的整个讣闻的,就像在听着别人讲述着一个平常的童话故事一样。
见竹千代没什么反应,平手政秀讲完之后,递上悼词,然后又对着这个孩子端坐好,又问候了一句:“竹千代,斯人已逝,在这样的乱世也是没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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